生活在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变幻莫测的历史烟云使这个古老民族的生活方式和生产结构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当你来到这里,会惊诧地发现,有一种东西却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这个民族对于火的喜好和偏爱。
千年之火
在塔吉克族人的“蓝盖力(厨房、卧室一体的大房间)”中,在他们的墓地间、屋顶上,在辽阔的草滩、峡谷、山巅,你会经常看到摇曳的点点火焰乃至冲天的熊熊火光。火光照耀着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和虔诚的面容,有男人、女人,有老人、成年人和步履蹒跚的儿童。
帕米尔高原上的火已经燃烧了几千年之久。自然、社会的巨大变迁,都不曾将这火熄灭。于是,这火从远古燃烧到现在。即使我们的世界进入了21世纪,人类的文明之光也依然没能使这原始之火失去它瑰丽的色彩。
塔吉克族人视火为光明、善良的化身和最纯洁、最伟大之物。塔吉克族人认为,火是同一切邪恶势力进行斗争的最有力的武器,一切恶魔、精怪都惧怕火。火在为人们驱逐黑暗和寒冷、带来光明和温暖的物理功能之外,又被塔吉克族人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意义和精神属性。于是,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表达不同祈望的火,在帕米尔高原熊熊燃烧起来,且从被点燃的第一簇火苗开始,一直延续到了数千年之后的今天。火苗在帕米尔高原的各个角落——居室内、草滩上、峡谷、山巅和墓地上熊熊燃烧着,成为一道特别的风景,一种特有的习俗。
早就听说过塔吉克族人的皮里克节,早就被他们这始终与火相伴、古老而神秘的节事所吸引。当2009年的皮里克节再次来临,我终于按捺不住亲临其境的冲动,走进了燃烧于皮里克节的帕米尔高原。
皮里克节是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族人特有的传统节日。
从喀什到帕米尔高原上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族自治县之间,最难走的是盖子河谷。一边是陡峭的山崖,一边是咆哮的河水,路窄,起伏转弯多,车子不敢加速。天快黑时,我们的车才驶出河谷。然而,距提孜那甫乡曲曼村还有近两个小时的路程。
进入曲曼村头,天已大黑,觉得可能赶不上今晚的火事了,只怪自己出门太晚。
沮丧间,手机铃声骤响,拿起一看,竟是巴依克老人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里传来巴依克小儿子江格瓦勒的声音:“老徐,来了没有?”我说:“来了,来了,皮里克开始没有?”当得到还没开始的回答时,悬着的心忽地一下放了下来,心里暗暗庆幸。
车子转过路边的山包,前面出现一道手电的亮光,朝这边一闪一闪。车到近前,原来是江格瓦勒在路边等我。
巴依克家离路边不远,院门大开,灯火通明,巴依克老人和家人远远出门来迎接。我见巴依克老人的第一句话就是:“火,还没有点吧?”当确定尚未点火后,心里才觉得踏实。
以节传火
巴依克家中只剩大儿媳、小儿子、小儿媳及几个孙子孙女。人不多,家中皮里克就放在老人住的大房间里。房间与当地塔吉克族人的一样,一进门就是一张大通炕,能睡近十人。炕上摞着一圈色彩艳丽的铺盖、枕头、坐垫。东西早已备好,桌上放着一把油烛。油烛是用浸过油的棉花缠在细木棍上做成的,每人两根。
我取出相机,巴依克家中的皮里克即正式开始。巴依克老人的大孙女苏克苏尔端来一个盛满沙子的木盆,放在炕上,江格瓦勒双手将油烛稳稳地插入木盆中央,大家围坐成一个圈,开始举行祈福仪式。江格瓦勒划着了火柴。在众人的注视下,将火种缓缓伸向油烛。
当所有油烛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焰照亮每个人的脸庞时,巴依克神情庄严地将双手伸到面前,口中轻轻地念诵起来,祈求上天赐福。诵罢,双手伸向烛火,由下而上翻起划过火焰,最后收回到面前,再从额头滑下。家人个个神情庄重,凝视烛火,眼中饱含着一种欣喜、赞美、膜拜及深深的祈望。
随着火焰的摇曳,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忽明忽暗,光影飘逸,营造出一种庄严而神秘的气氛。巴依克老人祈福后,大家依次将双手伸向火焰,像巴依克老人一样,抚火默诉心中的企盼。一圈下来,祈福仪式结束,由巴依克老人开始,进行皮里克节的第一顿晚餐,享受抓饭、油果子、瓜果等节日食物。
但晚餐是间歇式的,所有就餐者都须吃几口就停下来,伸手划过火焰抚火祈福,然后再继续用餐。大家如此这般,你来我往,重复不断,直到油烛火焰将尽,大家饱食后方告结束。
家中皮里克,始终伴随着对火的赞美、膜拜、感恩和祈望。家家油烛燃烧,烛光闪烁。火,这个承载物,占据了帕米尔高原,占据了每一间塔吉克族人的房舍,占据了男女老少的心田。
第二天中午,人们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塞坦麻扎汇聚。按习俗,这一日的白天,全村男女老幼要到本村各墓地举行祭祀活动,黄昏时才去自家坟前祭祀已故的亲人。塞坦麻扎是本村公祭活动首先开始的地方。人们纷纷来到这里,抚摸、跪拜、悲泣。
由于该麻扎空间狭小,故公祭活动就放在了麻扎旁饵达一片空地上。参加祭祀活动的村民,每家都带来一大包食物,主要是炖好的羊肉以及馕、糖、瓜果等。待人到齐,大家男女分开,席地而坐,形成两个长阵。
男人们的阵势最宏大,从地这头一直排到地那头,还拐了个弯。在海里派(主持婚丧嫁娶及有关仪式的长者)主持下,村支书和几名男子用小刀将各家带来的羊肉分割成块,置于馕上,连同其他食物分送到大家面前。馕、肉等主食将尽时,开始为亡者祈祷。
塔吉克族人聚集的塔什库尔干中、上游河谷村庄内多有高地和山丘,一些墓地即设于其上。在结束塞坦麻扎的公祭后,人们即向这里汇集。于是,平日寂静的山坡沟壑突然喧闹沸腾起来。
当夕阳西下时,公祭活动结束。新一轮的火事才紧锣密鼓地展开。跑了大半天的男女老少,顾不上一身疲惫,带上祭品,再次倾巢而出。这次,是各奔各家的坟地,与自家的已故亲人相聚,举行墓地皮里克仪式。各家老小来到亲人的坟前,在坟堆上的“马鞍”内点燃油烛,送去对亲人的问候和祝福。
随着墓地皮里克的结束,帕米尔高原降下浓黑的夜幕。黑暗中,家家户户开始了皮里克节的夜间活动。火光首先在塞坦麻扎上出现。海里派和部分村民在麻扎卵石围墙南面的专用石头池子内点燃树枝。在火光照耀下,海里派神将用羊油和面粉制成的粉状物——斯图瑞克缓缓地向火中捻落。这时,四周先后亮起一个个火团,村内各家就连远处的山腰间居然也出现了忽明忽暗的火光。这是皮里克节最后的一项节事——燃烧火把,驱邪祈福。
我随江格瓦勒返回他家,他从屋里取出早已做好的火把并点燃。家中的孩子嘴里发出驱逐精怪的叫喊声,跟随火把向院子一旁的空地走去。孩子们在火光中兴奋地又叫又跳,彼此追逐。此刻,村落、草滩、河谷、山地间,遍是火把熊熊、孩童跳跃的情景。
当火把将要燃尽时,孩子们排起队,一个个从火上跨越,一次又一次,直到燃料烧尽,火焰熄灭,才余兴未尽地结束了夜间皮里克节活动。
以赞美火、借火祈福为主要内容的节日,是塔吉克族有趣的民俗。除此之外,在塔吉克族人的日常生活中,还可见到诸多与火有关的风俗,皮里克节不过是其中最集中、最宏大的一次罢了。
薪火相传
那么,缘何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族人对火情有独钟,进而将这古老的火种保存下来,让它继续发光、发热呢?
当你真正走进了帕米尔高原,当你真正熟知了生活在这里的塔吉克族人,当你走进了他们的内心世界,或许就能得到开打疑惑之门的钥匙。
我国塔吉克族人聚居的地区——色勒库尔,塔吉克语为“最高之地”之意。系帕米尔高原的最高处,也是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天山、兴都库什山脉相交汇的“山结”。四周雄风耸立,东南有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背面为号称“冰山之父”、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和海拔7719米的公格尔峰。生活在这里的塔吉克族人,也就注定了要与寒冷相随相伴。
除了每年短暂的三个月左右的“夏天”,其他大半年时间都处于寒冷之中。冬季自不用说,即使在春天和秋天,风雪严寒也会频频光顾,将山丘、原野变成冰天雪地。在这种环境下,能驱除严寒,带来温暖的火便成了他们生活、生命中最需要、最宝贵的东西。
对于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族人来说,比其他低海拔地区更加需要火,人们也就更相信其代表善良、希望、美好,象征生命、幸福的意念。而对火的依赖和信赖,显然使塔吉克族人崇拜火、膜拜火,并使拜火遗风得以延续、传承。
拜火习俗的延续,还与塔吉克族人善良厚道,崇尚纯净、质朴以及冰山雪水般清澈透明的性情密切相关。只要同塔吉克族人略有交往,对其质朴、纯净的性情就会感受颇深。
巴勒库尔曾处于丝绸之路孔道,各路商贾曾在此云集,塔吉克族人中存在有一种强烈的同福共苦的精神。
他们雇佣当地劳动力时,数名塔吉克族人闻讯结伴而来,称除非把他们一个不落地全部留下,如果只用其中的几个,其他人宁愿都不干。在这样的民族面前,象征磊落光明的火,自然会被格外地珍惜,并不离不弃地代代相传。